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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的“常”与“变”

出处:宣传部  文字:寿思涵  编辑:管理员  时间:20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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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探讨一部作品,最好结合作者本人的经历来看。众所周知,白先勇生于战争年代,父亲是国民党高官,母亲是个典型的官太太,小时候白先勇身患肺病,因此多数时间都是在家中度过。有着这样的出身,白先勇就见惯了达官贵人们的应酬交际:宴饮、舞会、麻将局、戏园子。战事一起,他便随家人辗转流徙,重庆上海南京香港他都待过,最终他们定居台湾。人在台湾,远离大陆,但因为交往的圈子还是先前那批人,所以在陌生中似乎又留有一种熟悉,“变”之中又暗含“不变”。于是,我们读白先勇的作品,总能读出白先勇式的“追忆似水年华”,极具怀旧色彩。

在他的作品中,许多共性是很明显的:

首先是精致的饮食、服饰,力求从细节处凸显人物的性格。关于人们的饮食起居,白先勇似乎总是乐此不疲地详加叙述,他几乎每一篇作品都有关于各种精致点心、菜式,各种服饰样式、颜色、纹饰等细节描写。比如说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的客厅的常态是:午点是宁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饭是尹公馆上海名厨的京沪小菜: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中,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银丝面作了夜宵。”这样的生活是可见可感的,透过字面,我们似乎都能感知到这些精致菜点的美味。我们甚至能通过字里行间看到尹雪艳家的客厅:“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客厅案头的古玩花瓶,四时都供着鲜花。”这样的行文风格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关于饮食起居的细节描写。《红楼梦》写的并非大奸大恶的人和事,曹雪芹叙述的只是众生相,他只是把这众生的日常生活呈现给我们,写一群小儿女如何喝茶、如何赏花、如何吃螃蟹,无数个这样细节的叠加就构成了一个人物可悲可叹的命运。白先勇也一样,他也习惯于把故事置于一个个精致的细节中,在一饮一食、一歌一舞一牌局中人物也就活了起来——你会相信尹雪艳就是尹雪艳,她就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尹雪艳——只有经得起推敲的细节才能赋予人物说服力。纵观《台北人》,白先勇塑造的也并不是关于大奸大恶的台北人,而只是这历历风尘中的各色男女,叙述他们或起或落的人生,仿佛这就是永恒的生存状态。

在细节设置上,作者还运用了具有暗示性的意象来展现人物的命运。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内部摆设的色彩以及物体本身都具有特殊的意义。尹公馆是怀乡避世者的世外桃源,这体现在客厅所摆的晚香玉上。晚香玉的花语是“危险的快乐”,它其实也就代表着尹雪艳本人。晚香玉有着浓郁甜腻的香气,会让人感到呼吸困难,而这样的花又摆在客人聚集的客厅中,这就暗示出尹雪艳对于尹公馆的客人来讲,就如晚香玉般浑身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吸引着他们来尹公馆沉迷享乐,她带给他们“快乐”。殊不知这种“快乐”又是很危险的——晚香玉的香味在夜晚是致命的,它是死亡的象征。所以但凡跟尹雪艳亲近的男人都不得善终,比如上海棉纱财阀王贵生、上海金融大佬洪处长,以及“一踏进去,就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的徐壮图。徐壮图一步入尹公馆便嗅到了晚香玉的味道,其实也就暗示了他这个人的结局。文章最后一次写晚香玉也是在徐壮图打麻将时“客厅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浓香来”,更进一步暗示了徐壮图的死亡。总之,花是有暗示性的:晚香玉的香气令人沉迷,尹雪艳也让人沉迷。

再者,无论是第几人称叙述,作者在叙事上总会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例如《一把青》中,作者以师娘的第一人称视角来进行叙述。她是故事的参与者,但更像是观察者。在移居台北之前,我们住在仁爱东村与朱青在一起时教她玩几张麻将,又或者是邀隔壁邻居来成桌牌局;移居台北后,碰巧又住在仁爱东村,然而以前我认识的人都不知道分散到哪去了,就连我的称谓也由“师娘”变成了“秦老太”。但当在叙述台北的生活时,只将这些无趣的生活简单描述为幸好这些年来,日子太平,容易打发是以一种极其客观甚至漠然的方式来面对生活上的今昔之比。有一天“我”突然再次遇到了朱青,朱青还是称“我”为“师娘”,但过去的朱青已不复存在:南京的朱青失去心爱之人时只想着去寻死,而台北的朱青在失去情人后麻将照样打,饭局照样开。在时代的剧变中,师娘身边的一群空虚的人从南京迁移到台北,又不得不在台北继续空虚地打发时间,而这一切作者以“师娘”的第一视角,用“客观而无动于衷”的平静语调来加以展现。“师娘”叙述的是自己的故事,但她的态度分明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另一类,如《岁除》《永远的尹雪艳》《游园惊梦》《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等,作者则采用了全知视角外聚焦的叙事角度,这种抽离于故事之外的叙述角度更能看出作者“旁观”的态度。读白先勇的故事,我们似乎总能在悲欢离合故事背后读出一种“事如春梦了无痕”的平静,这种“平静”类似于宗教的悲悯,具有永恒的意义。

最后,作者习惯于强调的对比,营造出一种今非昔比的落寞之感,这使得他的作品弥漫着一种怀旧的情绪。在《永远的尹雪艳》中,如今的吴经理头发确实全白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十分蹒跚, 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肉来,而过去的吴经理恐怕并不是这样;如今师娘和朱青(《一把青》)都一度使彼此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变化实在是太大;尹雪艳身边的男人毕竟换了一茬又一茬;舞女金大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唱昆曲的钱夫人(《游园惊梦》)曾经都有过如明星般闪耀的辉煌岁月,而如今她们却不得不面对容颜老去的事实;赖鸣升(《岁除》)总把过去的自己无限美化,但现在的他却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狼狈……其实过去越美好,无非说明现在越狼狈,巨大的反差更能凸显这一系列人的落寞:过去是好的,如今的现实是残酷的,即使你对自己的人生走向有着清晰的认识,你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对着自己的过去一声叹息。

综上,如果可以选择,白先勇笔下的“台北人”似乎更愿意称自己是“上海人”或者“南京人”,“过去”在《台北人》中是一个不变的主题。但天行有常,无论是白先勇还是这些“台北人”都知道“过去”无法挽留,“现在”无法回避,但“过去”的美好又确实让人不由得心生眷念。于是,在“过去”变成“现在”的过程中,人们还是心生感慨,不免唏嘘长叹,从而形成了白先勇独特的忧伤之美。

(作者系美国波士顿大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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